(《明報》副刊)多元、連結、在地的島嶼研究精神——記島嶼研究網絡創辦研討會

原文刊載於《明報》世紀版C4,2023-3-16。

撰文/唐健朗(倫敦大學學院資訊系博士生)

二月二十六日,島嶼研究網絡(香港)在擁有強烈的象徵意味的油麻地天后廟內的油麻地書院舉辦了組織成立與主題研討會。筆者家住東九龍,在石屎森林中成長,島嶼生活乍看彷彿與我遙遠,但我仍然十分享受島嶼研究所展現的學問精神。

天后娘娘相傳是世世代代守護着人民平安地揚帆遠航往返的神明,保佑海上貿易繁榮昌盛。香港沿海居民與漁民敬拜祭祀天后是本地傳統民間信仰之一,超過百間天后廟遍布全港,而這份信仰亦把香港接通至由華南沿岸到東南亞華人組成的海洋網絡。一班街坊和讀書人聚首在天后廟,反思島嶼的未來與可能性,是浪漫也是合適不過。

整個島嶼研究研討會由香港大學英文系的Otto Heim博士打頭陣,。曾任多份學術期刊編輯委員的他,從期刊出版角度媚媚道出島嶼研究如何一步步走過來,成為一門學術範疇。知識生產的背後是一連串組織化和制度化的工序,或有志同道合的學者籌組研究小組,或組織學術會議乃至期刊等知識發表的平台,發展出研究問題和理論,確立與行內外交流的語言,才能在大學等資源分配的機關中爭取最大的生存空間。

Otto Heim表示島嶼研究作為一個跨學科範疇,並沒有一個學術家園(academic home),而是透過期刊和會議,連結人文學科、社會學科、環境與規劃等不同範疇。而當跨學科近來成為大專院校的潮流口號,對島嶼的關懷島,亦可以體現在共同關心的地方營造、漁農經濟、航運物流、海洋生態及至國際關係等命題。

另一位主講者兼主辦單位的榮譽秘書長梁寶山的分享,正正把對家園一份感性的愛,與學術研究的理性執著結合起來。她以層層遞進的方式,提出了兩個閱讀島嶼的框架。第一是文化地景,從人和地方出發,究竟誰是「島民」?不同社群之間有甚麼張力和交流?而地景不單包括陸上固定的東西,也延伸至居民日常往來的航道,人與人的互動很多時正正在船上展開。第二是島嶼的空間性,梁寶山提醒我們每個海灣的地質、風向、水流都會影響當地人民的日常生活,而我們看待島嶼的方式很多時內化了一種以陸地為中心的視角,用鳥瞰式地圖來想像空間。例如索罟灣第一街對從大陸而來的旅客來說,是踏足南丫島的第一個地方,但對於島民來說,其實是離開島嶼時的最後一個地方。同樣地,香港仔不是香港的盡頭,而是通往眾多離島的起點。

梁寶山的分享顛覆了我作為香港人早已潛而默化地生成的空間想像。而最令我感動是她在報告的開首,很坦然地分享了研究歷程的情感源頭。要研究島嶼,就是因為對現居地南丫島南段的愛,自己地方自己研究,不要把話語權交託給他人代言,萌發自個人情感,矗立於在地性,並在島嶼研究的多元性延伸結合中,也許尋索到一個很好的答案。

而三位圓桌討論與會者──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Elmo Gonzaga教授、香港浸會大學國際政治系袁瑋熙教授和大澳文化協會的蘇添明先生,正好呼應了這種多元而開放的島嶼研究精神,提供了不同角度的切入點。

來自菲律賓的Elmo Gonzaga從文化史的角度,點出了島嶼外向連結的特質。東南亞本來就有不少群島國家,這片地區對外要與陸上強國打交道,對內又要面對複雜的民族政治。1967年東盟成立後,既嘗試以區域一體化作為應對方略,但在典章設計以外,東南亞的知識份子亦會思考如何轉化各國共享的群島歷史資源,幫助建構一個「想像的共同體」。Elmo Gonzaga也伸延提出了一個有趣的問題——香港是否東南亞的一部分?文化圈的領域劃分往往是含糊而開放詮釋的。

Elmo Gonzaga同時分享了很多有趣的故事,例如菲律賓革命家Artemio Ricarte原來曾經客居南丫島,在香港求學的孫中山又曾走訪東亞和東南亞的港口城市。既然眼下香港各界都向外走,有的是「說好香港故事」、「搶人才」,有的是外闖尋求機遇,這些被遺忘的群島網絡會否也是切入點?

而袁瑋熙則是香港少數曾經在Island Studies Journal發表過文章的本地學者,政治學出身的他為整場討論注入權力的視角。他把島嶼研究的討論分為兩大方向,一是對外,島嶼與內陸之間的關係,二是對內,島民本身的生活面貌。內陸與島嶼被海洋所阻隔,後者自然生產出有別於前者的政經面貌。然而,不同社會脈絡會衍生出相異的「島嶼性」,不是所有島嶼都會尋求更多的自治權力,例如荷屬阿魯巴和法國的新喀里多尼亞皆曾因對屬國的經濟依賴而叫停獨立;而某些島嶼獨特的政治制度,如開曼群島、英屬處女群島又令她們在環球經濟扮演關鍵角色。

有趣地,袁瑋熙在分享的後半段跳出了環球政治的層面,以鴨脷洲居民的身份,表達對島民生活面貌的興趣。在他言談之間,又會隱約見到文化研究式的公共評論,例如鴨脷洲依附港島南的狀態、鴨脷洲和部分南丫島人如何構成以海為中央的生活圈等,糅合到不常出現在香港的島嶼研究討論中。

最後,蘇添明就從島民的生活經驗介入整場討論。他由從前大澳居民如何搖船從大澳經長洲再到香港仔的故事說起,「這就是connection了!」從搖船的故事,蘇添明再提到往時島與島之間的商貿通婚,然後以自己「第三代移民」的生活和身份,反思何為「最早的香港人」?大家或者難以查證答案,但透過這個問題,他把與會者帶進一場歷史想像之旅,早期海島上的香港人如何依賴漁產和少量耕作維生,原來香港人曾經與自然如此親密。後期香港慢慢城市化,發展成轉口港,島民如何適應新的經濟模式,例如駕駛駁船,成為香港物流業先驅。

鴨脷洲漁民泊岸售賣剛捕撈的海產,惟時間短暫容易錯過。梁寶山博士於2月25日田野考察時所攝。
鴨脷洲漁民泊岸售賣剛捕撈的海產,惟時間短暫容易錯過。梁寶山博士於2月25日田野考察時所攝。

這場分享有一個可愛位,蘇添明問Otto Heim教授有沒有聽過何謂舢舨,Otto Heim回應指是一種特定的船隻。知識生產不能只在象牙塔之中,要從活的生活經驗提煉出理論,而理論又像是一副副魔法眼鏡,給予我們閱讀世界的新視角,正如蘇添明在開首時對Elmo Gonzaga和袁瑋熙講:「真好!我們做的東西其實很相似」。

離開研討會後,第一時間會想如何把島嶼研究的視野,融入到自己的研究當中,例如近年長洲、坪洲和梅窩都有獨立書店,島嶼的資訊傳播模式究竟是怎樣?不過即使島嶼研究最終不在自己的研究歷程當中,其多元、連結、在地的精神亦是值得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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